在時光的長河中,滬昆線貴州東段那連綿的群山宛如沉睡的巨人,在悠悠暮色里緩緩舒展著筋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那笨重且充滿力量感的蒸汽機車,拖著長長的身軀,喘著粗氣,像是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在艱難前行。它所過之處,將天邊的余暉切割成了細碎的金箔,灑落在蜿蜒
那時的我,還是個充滿好奇的孩子,常常趴在大山里那有些陳舊的窗臺上,專注地數著鐵軌上閃爍的反光。那一道道反光,在漸漸深沉的黃昏中,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熔化成了液態的銀河,美得讓人陶醉。我沉浸在這如夢如幻的景象里,仿佛進入了一個只屬于我的童話世界。
在大山里的宿舍里,父親那本油污斑斑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靜靜地躺在那里。書的書脊已經出現了裂痕,里面還嵌著細小的道砟碎屑。每當我翻開這本書,保爾·柯察金那充滿激情與信念的獨白便在空氣中回蕩,與不遠處內燃機車的轟鳴交織在一起。這兩種聲音在潮濕的空氣里慢慢發酵,就像一壇醇香的米酒,釀成了我最初對文學的美好憧憬。
工區的黑板報,在每個梅雨季都會呈現出別樣的景象。粉筆寫下的字在潮濕的空氣中漸漸腫脹變形,那些“安全標兵”“紅旗班組”的標題,仿佛也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而在這些莊重的標題之下,藏著巡道工老王偷偷續寫的打油詩。春雨悄然落下,浸潤著那些墨痕,使得它們蜿蜒成了奇異的符號,就像鋼軌在熱脹冷縮過程中留下的神秘密碼。這些密碼仿佛有一種無形的魔力,引誘著我在日記本的背面,涂抹下鐵軌與野花的奇妙對話。我想象著鐵軌在漫長的歲月中承載著無數列車的重量,而野花則在鐵軌旁寂寞地綻放,它們之間會有怎樣的交流呢?父親曾經笑著對我說,枕木底下埋著會說話的石頭。年幼的我滿心好奇,四處尋找那些會說話的石頭。后來,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才漸漸明白,那所謂會說話的石頭,其實是歲月結痂的震顫,是鐵路發展歷程中無數故事的沉淀。
1980年的寒冬,凜冽的寒風呼嘯著,吹過苗嶺侗鄉山區鐵路的每一個角落。我緊緊攥著入路第一份調令,如同攥著自己未來的希望,迫不及待地鉆進了那列綠皮車廂。列車員手中銅哨墜著的紅穗輕輕掃過《山花》雜志的扉頁,仿佛是命運的一次輕輕觸碰,將莫斯科郊外那靜謐而神秘的月光抖落在了苗嶺侗鄉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上。
我的鋼軌人生生涯,就從一把八斤半的搗鎬開始。當我第一次舉起這把沉甸甸的搗鎬,敲擊在道砟時,那清越的聲響瞬間響徹了山間的云霧。這聲響仿佛是一個信號,驚醒了沉睡在《鐵路技術規程》夾縫里的詩句。那些詩句仿佛是被封印已久的精靈,在這清脆的敲擊聲中漸漸蘇醒,開始在我的腦海中翩翩起舞。
團委辦公室里,那盞昏黃的日光燈管總是飄著淡淡的油墨香。我們一群年輕人懷著對文學的熱愛,偷偷地用油印機給《玉工青年》套紅報頭。每一次轉動油印機的手柄,都像是在為我們的文學夢想添磚加瓦。隧道口野杜鵑肆意地綻放著,它那鮮艷的汁液不小心染透了稿紙。工務段長看到這一幕,還以為我們在研發新型防銹涂料,他那疑惑又帶著些許好奇的眼神,至今仍讓我忍俊不禁。
最讓人難忘的夜晚,是我們領到報道稿費之后。七八個青工像一群歡快的小鳥,擠在狹小的單身宿舍里。我們小心翼翼地分食著《編輯之友》,就像分享著一份無比珍貴的寶藏。鋁飯盒在傳遞時碰響的聲響,清脆而有節奏,像極了道岔扳動器切換軌道的韻律。那一刻,我們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為了共同的文學夢想而歡呼雀躍。
《小站人,扛起責任和大愛》獲獎證書抵達的那日,主管領導正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地用游標卡尺丈量著我的思想匯報。他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精密的儀器。茶水在獎狀燙金標題上暈開了褐色的云翳,那云翳就像一層神秘的面紗,籠罩著這份榮譽。他抬起頭,嚴肅地對我說:“0.5毫米的軌距誤差能讓列車脫軌,0.5克的文學幻想呢?”他的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了我的心上。我默默地學著把鉛字鎖進更衣柜,試圖將那份對文學的熱愛暫時封存。然而,每到深夜,當萬籟俱寂時,我總能聽見文字在規章制度的夾縫中發芽的聲音。那聲音是那么細微,卻又那么堅定,仿佛是車鉤碰撞時迸發的靈感火星,是防爬器與枕木角力的頓挫詩節。這些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回蕩,讓我無法忘懷自己對文學的初心。
退休前的最后一個春運,車站里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我坐在軌道車上,聽著那震耳欲聾的轟鳴,心中感慨萬千。就在這時,生銹的轉轍器突然扳動了記憶的岔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1987年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當時,我們緊急搶修線路,手電筒的光圈在黑暗中搖曳,光圈里躍動的雨絲,就像是命運為我預設的省略號,隱藏著無數未被訴說的故事和回憶。
如今,時代在飛速發展,苗嶺隧道的LED燈帶發出明亮而柔和的光,徹底湮沒了曾經那昏黃的煤油信號燈。科技的進步讓鐵路的面貌煥然一新,但我的老式鋼筆依然在紙上不知疲倦地犁出兩道平行銀軌。每一次筆尖在紙上劃過,都像是在書寫著鐵路的歷史和我的人生故事。
清晨,當慢火車緩緩掠過窗欞時,總會捎來舊時光的碎屑。那是1975年,我在道砟堆里撿到的《唐詩三百首》。書頁已經有些泛黃,書頁間夾著的藍楹花瓣,依然保持著與鋼軌共振的頻率。每當我翻開這本書,仿佛能聞到當年道砟的味道,感受到那花瓣曾經與鋼軌一同跳動的脈搏。
全國鐵路作協會員證編號上,燙著世紀之交的霜花,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而我的文字始終在K字頭列車與“復興號”的時速差里生長。當G字頭動車組風馳電掣般地將山巒壓縮成流動的色塊時,那些帶著柴油味的句子依然固執地攀附在接觸網上。它們就像一群堅守崗位的戰士,在每個黃昏將霞光編織成綿延的意象軌道,訴說著鐵路發展的滄桑巨變。
這些文字,或許在浩瀚的文學宇宙中構不成璀璨的星座,它們只是道床石縫里倔強的螢火蟲。在這個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當量子計算機開始解析鋼軌的鄉愁,當智能機器人撰寫鐵路發展史時,我仍愿做一顆固執的道釘,牢牢地鉚在舊時光與新紀元的接軌處。我希望能讓飛馳的金屬洪流偶爾在此減速,讓那些匆忙的旅人聆聽枕木年輪里封存的汽笛長詩,感受鐵路發展歷程中的溫暖與感動。
在月光好的夜晚,銀色的月光灑在鐵軌上,我能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在軌道上投下細長的影子。那個充滿朝氣的少年,攥著詩稿,在鐵軌旁追逐著火車。他把檢查錘改造成了詩意的量具,認真地丈量著現實與夢想的軌距。而我們終將在某個道岔相遇,如同兩條原本平行的線在時空彎曲處交匯。在那一刻,我們會把所有的未完成句,鍛造成穿越時代的合金鋼軌,讓它承載著我們的夢想和希望,在歲月的長河中永遠延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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